书简——《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
宋行标
《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3年
《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由陆俨少之子陆亨先生与我共同编著完成，于2013年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发行。为已故的中国文人画大师陆俨少先生出版一本典藏画集是我多年来的夙愿，本书出版之时恰逢陆俨少逝世20周年，为了缅怀这位艺术大师，展示大师的艺术成就，进一步弘扬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艺术，与陆亨先生共同编著出版《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也圆了我心底深藏已久的梦。
陆亨先生为陆俨少先生次子，曾任陆俨少艺术院副院长、浙江画院陆俨少艺术研究会理事，自幼随父研画习字，对陆老的作品谙熟于心，大大减少了本书编著过程中所遇到的难题，尤其在作品的甄选与编排上十分慎重，所收录作品均为陆俨少艺术巅峰时期的经典之作，不论在艺术性还是鉴赏性上，都具有极高的价值，不仅是对陆老的艺术生涯做了一次全面详实的梳理与回望，对于当今中国画以及文人画的发展，也具有极为可贵的借鉴意义。
两位主编与本书合影
中国书画长河历经千载，悠悠久远，取之一流已属不易，而能临流直上溯之源头入百家境界者，可谓少之又少。而在当代，陆俨少先生便是这甚少者之一。陆俨少先生的艺途可以概括为三个时期，即早期1927年至1946年前后；中期1947年至七十年代中；晚期七十年代中至最后。先生长长的足迹，可以用八个字来总结：实临、意仿、灵变、创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得江山之助，在传统中进出，陆老孜孜求索，甘苦备尝，一艺之成可谓不易。期间，陆俨少的画风经历了一个渐变的过程，由早期的缜密趋向晚期的简淡，达到了简淡中又具旷达多变的境界。陆俨少的山水画，既充实又空灵，充实中蕴涵着空灵，空灵中饱含充实。这种空灵而真实，且又幻变的境界实是将宇宙生命中最具深刻意义的粲然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自有一种画工之外的灵气，一种沉痛超迈的人生情蕴与深邃莫测的宇宙境界的完美合一。
纵观陆俨少先生目前的存世作品，青绿山水可谓少之又少，堪称孤品，而在陆氏青绿山水中以如此重彩手法表现的作品更是极为罕见，几乎找不到类似的创作，因此，《山河新装》在其一生的艺术创作中可谓独树一帜的极品之作。作为文人画大家的陆老，对于山水意境的表现与线条的运用自不必说，难能可贵的是，陆老在这幅作品中运用了西方绘画中的透视原理以及光线的明暗处理，绘就了一幅由中西绘画语言互为融合的新中国画。尽管由于时代的原因，陆俨少一时作画不能署本名款，故在此幅的落款上署“上海画院复制”，“陆俨少画”款为数年后所补，但是这些却丝毫掩盖不了《山河新装》以传统青绿重彩山水来表达新中国主题的时代佳作的光辉。
《山河新装》以俯视的角度，全景式的构图，描绘出在一片青山绿水中静谧横卧的水力发电站的新中国景象，以多种笔法表现绿化的山峦、电站水坝、良田水渠等，使山河新貌尽收眼底。整幅作品极富“陆氏山水”个性风格，全面而又集中地展现了陆俨少先生对于极富时代感的山川、水电站、良田的独特造型和表现，以及用笔、用墨、用色等方面的特点，完全区别于同时代画家在描绘同类型作品时的表现手法，这是源于陆俨少先生善于继承融会前人的优秀传统，同时又在创作中不断发现、参悟出的独树一帜的品格。
陆俨少 《山河新装》
陆亨先生与《山河新装》
陆俨少对山水很是敬仰，他对山水的情怀可用他的一句名言来概括：“登高自卑”，所以他的山水作品，在章法上重气势，大处有着落，小处更是谨小慎微，力求小势服务于大势，就是小到一个局部，都要有轻重，再小的一点一线，都要为这个势服务。每下一笔，都要增益其势，而不是减损其势。要做到笔笔有着落，笔笔都能看，笔笔都起作用，经得起推敲，通过笔笔增益其势，处处增益其势来积累气势，以形成大势。正因为陆俨少要求笔笔增益，从整齐中求变化，在他的许多山水画中，都有意层层迭进，群峰奔腾扶摇直上，那峥嵘崔嵬的峰峦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从而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雄浑气势，造就了陆俨少山水画的突出风貌。
《杜陵诗意册》作于1988年，是陆俨少80岁时创作的作品。与常见的杜甫诗意册不同的是，此作在陆俨少经历晚年变法之后，在相当程度上既保持了中年巧于构思、结构丰富、用笔灵动等特点，又展现了晚年雄健苍润、简约浑厚之气象，笔力从外张趋于内敛，笔线奔放恣纵，画风真正进入了老境、化境。
整套册页既保持了陆俨少中期风格寓工于写的优点，又兼有晚期风格中最稚拙敦朴的趣味。非常难得的是陆老还为此册页书画相偕而抄录了杜诗十二首，分别对应每一幅画作，这在陆俨少的山水册页中极为罕见。所选诗首首皆为杜拾遗的佳作，字字珠玑，与画作相得益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陆老也不遗余力，尽显书法功底，纵横恣意，力透纸背，使得此册页成为诗书画兼美的惊世之作。
陆俨少 《杜陵诗意册》 25开选9
《峡江险水图》作于1985年，为陆俨少晚年所作大幅精品手卷。由于此图为手卷，尤有利于画家蓄势造险，突出其绘水气势：西水东来，由细而阔，由缓而急，终至关隘，奔流澎湃仿佛钱江涌潮争先恐后。更有群山夹岸，视觉中黑山白水泱泱然，阔眼界，荡胸怀，陆俨少独创的山水画面貌在手卷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在山水作品中，少有以中线上下来分割山与水构图的，因为此招险之又险，一旦不慎，满盘皆输，但这一切在陆俨少的笔下中却显得那么游刃有余。《峡江险水图》中，长江奔腾，气势浩瀚，水云勾连，水既是“陆式”的水，云也必是“陆式”的云。用线条作半圆弧开，正反相属，连成一行，行行相并，其中或聚或散，或疏或密，变化不一。陆俨少所绘云、水二物，若同时在一幅画中出现，则更显奇妙。由于表现手法的不同，云是弧形带圆，水是弧形带扁；云之势氤氲翁勃，曲然而生，线条故简；水则潆洄曲折，或奔或咽，线条故繁。加之水是平面，云是立体，水流潆洄，用笔繁细；云色混茫，用笔粗简；故云水相植，厘然判别。云水二物，既不相混淆，又映带呼应，江中几点帆舟点缀，山内亭台若隐若现，相映成趣。
舒展开整幅长卷，壁立千仞，险峰对峙，山峦起伏，百里不断，飞云缭绕，江水奔腾，浩浩荡荡，可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缠枝交错，虎啸猿啼，有李唐之意，而又完全是陆家风貌。一泻千里的江流，正是“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用连绵不断的中锋笔勾勒而出，与逆向飞动的浮云交融在一起，展现“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的气势。以古稀之年绘出此幅巨著，却绝无迟疑，一气呵成，陆老先生一生的绘画技法，均体现其中。
陆俨少 《峡江险水图》
《岭南胜游册》是国内罕见的陆俨少岭南山水之集成，与以往常见的陆俨少山水相比，它既非是由浅入深的课徒稿，又非唐人诗意的文学图释，也不类蜀川峡江、浙南雁荡的自然描绘，《岭南胜游册》更像是在表现一种人对自然的改造和融合，或者说更着意于“有我之境”的表现，这无疑是陆俨少山水画艺术的另一面。此册还比较全面地呈现出画家在表现热带山峦、港湾、楼宇、舟楫诸方面的才艺，实是研究陆俨少山水画艺术的重要一环。
陆俨少面对实景，大都采用默记的方法，偶用铅笔勾稿，以帮助记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期，出于特定题材的需要，他开始对景写生。册页中《石化山顶》、《湛江小景》以巨石和林木为主体，平视构图，焦点透视。《梁金山》角度虽是俯视，但画面复杂的结构、严谨的透视，以及对亭台、现代建筑的刻画具体而微，显示了陆俨少超出一般传统画家的写实能力。《海间浮桥》、《石化水库》皆为高远构图，刻画山重水复中的高压线、梯田和农村新房舍，把现代化的人造场景植入古典山水画境。全册体现出来的对传统的探索和新时代下的汲取，也正是那个年代留给当下的宝贵经验。
陆俨少 《岭南胜游册》
《江山胜览》手卷作于1984年，全卷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云水勾连，大气壮观。卷首由白水引出，随继群山奔赴，连续数百里不断，云气流转，时开时闭，瞬息万变，蔚为奇观，云山之美，令人不能忘怀。陆俨少先生的山石皴法用笔变化多姿，既有牛毛皴的散淡、意趣，也有点子皴的温润和韵味，以此表现山石的凸凹，阴阳向背，断裂连接，而勾石是用侧锋的转换，虚实的相映显示山体峥嵘、崔嵬之姿。由于陆俨少用笔灵动，即使是大山大石，在他笔下也有如神助，跃然纸上，几欲奔腾而起，令人欢欣赞叹不能自已。《江山胜览图》中的山峰主体就是以这种皴法画就，峰峦如聚，静中具有极强烈动感。而位于水汀中的丘峦，则仅以数条线勾就，峰头略施数点，情趣具备，意趣盎然。
卷中取景辽阔，层层相接，秩序井然，尽深邈极致，有眺目一览得千里江山之气概。岩傍疏树三两勾勒，树虽疏简却因枝叶茂盛交错互缠，稠密处几如浓阴覆盖。画面前景，一时见扁舟击岸，一时现茅舍数椽，乡人穿插其间。视线后移，即见山脉蜿蜒盘旋，直延伸至卷尾处，却是一片浅滩白水，戛然而止。本卷构图疏密宽紧相济，笔墨沉雄老辣，以至其留白技巧的运用，已超越了前人的技法规限，奠定了陆俨少卓然成家的地位。
陆俨少 《江山胜览》
梅，以其傲雪绽放、不畏严寒的品格与秀姿神韵，自古便受到文人墨客青睐，而陆俨少作为一代文人画大师，也自然与梅惺惺相惜。陆俨少画梅，在师法于陈老莲的基础上，同时汲取了元、明、清各家之所长，勾、皴、点、染意在高古。陆老笔下的梅花，孤傲清奇，没有繁复的构图，没有过多的技巧，亦没有鲜艳刺目的着色，更像是一位修行的智者，娓娓自语，不着一点俗尘，不过一点赭石，一点花青，笔法流畅自然，将整个画面表现得明净清透，意境清幽曲奇，令人回味悠长。
陆老画梅多为立轴、镜心，而此幅于1986年所作的《雪点寒梅小院春》则为手卷，并且自题引首，这在陆老以梅花为题材的作品中十分鲜见，实乃陆老晚期的画梅精品之作。图中梅花屈曲奇古，疏枝淡韵，古朴错落的枝干融入了陆老山水画中独有的笔法、皴法，并具有书法遒劲圆润的笔意，同时设色匠心，整幅画中技法、图式、款识相映成趣，块石与梅花在整个构图中刚柔并济、相生相发，虽姿态各异，却相映生辉、自成一体，抒发了陆老对于梅花高洁与坚毅的咏叹，极具人文精神。
陆俨少 《雪点寒梅小院春》
如陆亨先生在序中所言：“父亲生前常说，自己的每一幅精品，都好比是一个个漂亮的女儿。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漂亮的女儿们都散失在各地，有的甚至不知去向。而今天，这些我父亲漂亮的女儿，我的姊妹们都回来了，团聚了，和我们大家见面了，也便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本书的出版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帮助，尤其是感谢陆亨先生不辞辛劳的投入与付出。在本书编著过程中，既体验到心智疲顿，又遍尝种种自我逾越，在“中国最后一位文人画大师”陆俨少传统笔墨的包裹下，我希望在字里行间表达出激越鲜活的东西，以向这位艺术大师表达由衷的敬意，也愿能够为中国文人画的传承与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在学习与欣赏陆俨少先生笔精墨妙的同时，也愿搭起一座互相交流的艺术之桥，向着各自心中的目标与方向迈越，一往无前。心若在，梦就在。
附一：陆俨少年表
1909年 己酉 1岁
6月26日（农历五月初九）生于江苏省嘉定县南翔镇。
1927年 丁卯 19岁
年初由王同愈介绍，拜冯超然为师。
1934年 甲戌 26岁
在上柏买地经营农场。
1938年 戊寅 30岁
在重庆两路口举行个展，认识沈均儒、陈树人、陈之佛、常任侠、黄君璧、丰子恺等人。
1939年 已卯 31岁
在成都，乐山举行画展。
1942年 壬午 34岁
此时，书法变异，成为似隶非隶，横画阔而竖画细，亦不类金冬心的漆书，山东王献唐先生深赏之。
1943年 癸未 35岁
画《瑞雪启春图》为母亲七十寿。
1946年 丙戌 38岁
2月中搭木筏自重庆出发。历经三峡，冲冒险水，出入盗匪窟穴，叨天之福，历一月有余，安抵宜昌，于木筏上终日看山看水，风雨无阻，并记在心，于清明日安抵家乡南翔，老屋无存，暂住斜泾村岳母家。
1947年 丁亥 39岁
赁屋在南翔壮桥弄口居住，于东市创办圭白农场。
1950年 庚寅 42岁
画成《杜陵秋兴》手卷。冬，母病逝，终年78岁。
1953年 癸巳 45岁
上海举行解放后第一次大型展览，参加展出之《雪山勘探》得到好评，经美协收购，上海人美出版。
1957年 丁酉 49岁
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当选为南市区人民代表。
1962年 壬寅 54岁
受浙江美术学院院长潘天寿先生邀请，赴杭州任教大学四年级山水课。
1980年 庚申 72岁
秋，正式调任浙江美术学院教授。
1981年 辛酉 73岁
5月，去香港办个人画展。9月，去北京参加中国画研究院成立大会，并任院委。
1982年 壬戌 74岁
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将在香港所得《宋画精选》、《元画精华》、《故宫名画三百种》等名贵画册捐赠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供学生学习之用。
1983年 癸亥 75岁
深圳画院成立，任顾问。
1984年 甲子 76岁
4月浙江美院办留学生中国画绘画学习班，为30余名美国学生授课。同刘旦宅在福州举行画展。9月，将早年、中年、近年代表性作品14幅捐献上海博物馆。被任命为浙江画院院长。参加在西德举行之五人画展。
1986年 丙寅 78岁
《陆俨少自叙》出版，《怎样画云》、《怎样画水》出版。
1987年 丁卯 79岁
1月，应邀去香港中文大学讲学。画《云山赴集图》长卷，其中人物122人。
1988年 戊辰 80岁
2月中，创作水墨抽象画80幅。3月，去北京出席第七届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5月创作《杜陵诗意册》书画二十四开。6月，在故乡嘉定举行汇报展出，并在南翔古猗园举行八十寿庆。
1989年 己巳 81岁
在杭州举行小型展览，任西泠印社顾问。
1990年 庚午 82岁
去南海县，游西樵山，于瀑布处题“游龙八怀”四大字，刻在石壁上。
1991年 辛未 83岁
元旦，在深圳中国画廊举行回顾展，展画120幅，盛况空前。
1993年 癸酉 85岁
因病经全力医治无效，不幸于10月23日20时15分在上海逝世。
附二：陆俨少印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