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文生 46岁 教师

  这几天母亲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原来她很喜欢我家的小院子——那里被我们开出来一小块菜地,种着樱桃柿子和胡萝卜。她笑着说,有点像老家的后院。

  我担心她哪里不舒服,或者饭菜不合胃口。她喃喃自语,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又回不去了。我想开解她,说父亲骨灰我们带回来了,这里也挺好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噎住了——夕阳洒在玻璃窗上,看着母亲的剪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孤独与苍凉。

  摄影:阿德

  阿德:倦鸟才盼归林,人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懂得家乡的意义吧。

  我也想和母亲一起返乡,可两地隔着一个太平洋,相距将近一个对时。更要紧的,是她的身体不太允许了——两年前,我下决心把母亲接过来,就是想治好她的腿伤,没想到旧病未愈,身体状况也开始走下坡了。我清楚年龄大了在所难免,也明白父亲走了之后,母亲的心早被掏空了大半。

  为了让她好受一些,我是用过力的。我重新雇了一位同乡的阿姨,饭菜口味说不上惊艳,却是满满的家乡味道。父亲的遗物与骨灰也一并带了过来,就连房间的布置,我都尽量还原老家的模样。即便如此,到了这个节日,母亲还是黯然神伤。那天晚上,我跟爱人说起这件事,她说咱们做到位了,但你也要明白,老家不是只有父亲的影子,还有一家子人的血脉。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母亲的根。

  阿德:把母亲接到国外,听起来也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我一直有种近乡情怯的感受——我们出国读书的年代不像现在,家里没有条件,对于出国读书更像是完成使命,谈不上什么享受其中。

  尤其是我,可能还带有一种负罪感。祖辈都是农民出身,直到爷爷奶奶这一辈,才开始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我母亲也是一边读书,一边务农。有时候为了赶农忙,很长时间不去上课,最后也就辍了学,回家安分守己地过起小日子。母亲24岁生下我,四年后我妹妹出生,小弟来到人世又是五年之后。在我记忆里,孩子变得越来越多,我们家的生活质量也在下降,至少我妈有几年没怎么吃过肉。即便如此,他们也继续供我读书,让我出人头地。

  我本科毕业之后,辅导员找到我说有个到国外学习的机会,要不要去。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去,回家路上又后悔了,赶紧折回去,想把话圆回来。辅导员列了一个单子,说奖学金能抵一部分学费,生活费也是个大头。看着他在纸上写了两笔,对我而言,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揣着这张纸,我回到了家。不知道该跟谁说,又觉得错过了这个机会,我肯定抱憾终身。母亲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事,拎着炒勺就坐了过来。那天晚上,他们给我们做完饭就出门了,将近凌晨才回来。父亲打开手里的布袋子,里边是一张张钞票,有100的,有50的,也有10块的。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泪如泉涌。父亲拍着我的后背说,亲戚们都走了一遍,明天还会送来一些钱。邻居们也都出了力,以后你发迹了,不能忘了这些人。

  阿德:这是父母对你无私的爱,也可能会变成你心里的那份“原罪”。

  其实钱还是不够。我不能再张口找他们要了,不然只能逼他们崩溃。那段时间,我心情特别落寞,觉得机会就在眼前了,只要我能出国读书,所有业余时间我都能去打工,当招待刷盘子做家教我都可以。

  就在那个时候,我爱人的家人解了燃眉之急。我们俩本来就是同学,都被推荐到同一个国家留学,但不在一座城市。我们俩之间有过惺惺相惜,但我是穷学生,对于儿女私情根本就不敢妄想。她听说我有难,和家人合计之后,帮我补上了窟窿。我知道这些钱,对于她家来说也是个大数,但和叔叔阿姨见面时,他们说让我放宽心,这钱不着急还,好好读书才重要。

  他们全家对我而言,都有知遇之恩。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后来他们全家移民搬到这里,我也把她父母当作了自己的亲人,从心里尊敬并照顾他们。这些年来,我们俩回国的机会并不多,一个是最初的打拼阶段没有机会回去,二是稳定之后,两个孩子也相继出生,精力都放在了养儿育女上面。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以何种面貌回到家乡——他们认为的出人头地,我真的做到了吗?

  阿德:可以感觉到,你和父母的感情很深刻,但又羞于表达。什么时候,这种状态发生了变化?

  父亲生病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有了变化。当时我接到了小弟的电话,说父亲查出来了癌症,已经快到晚期了,问我还要不要继续治疗。我当即订了机票,飞了回来,落地后就开始带着父亲寻医问药。我是在高校工作的,找人力部门请假时,他们不太理解为什么我要请三个月的探亲假。我出示父亲的检查报告,说要带父亲去看病。他们研究了一下,给了我满额的假期——在孝顺这件事上,是可以跨越民族和地域,直达人心的。

  那几个月我才了解到,这些年没有回来,我和家人们错失了多少交流——妹妹离婚已经有段时间了,孩子判给了前夫,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北京。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家这么远,她说这段婚姻开始就是错误,现在她要去证明自己了。我没有再多问什么——我也没有资格过问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妹妹并不幸福。我的小弟刚有了老二,一家四口挤在一个独单里。为了多挣点钱,小弟白天上班晚上当网约车司机,人不到40,看起来比我还要老。

  说真的,我很心疼他们——作为大哥,我实在有愧。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从物质到精神,都谈不上什么帮助。我觉得自己特别自私,占用了家里的资源,却没有带给家人什么回报。所以这次父亲生病,我想尽自己的能力,多负担一些。可最终花了几十万元,父亲还是撒手人寰。

  父亲临终前,我是守在病床边的。他的遗嘱是让我照顾母亲。至于妹妹和小弟,父亲说他们俩都是成年人了,不需要管得太多。说这话时,小弟打来电话,说母亲心脏病犯了,刚打120等车来接。看着二老一个即将走到人生终点,一个突发疾患,我再一次泪如雨下——和很多年前的那次流泪,内心竟然都是同样的无言以对。

  后来我想,父亲临终的那一天,和急救的母亲其实只差了一层楼。两个人一辈子相伴,也算是共同走了最后一程。

  阿德:父亲把母亲托付给了你。也许对你而言,这是让自己内心回归平静的一种可能。

  妹妹只身一人在外地打拼,小弟家里两个孩子嗷嗷待哺,他们看起来都没有照顾母亲的能力了。更重要的是,我想把母亲接到身边来,治好她的腿伤,然后带她四处转转。这是作为儿子,眼下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我很幸运,爱人和孩子都很支持我的决定。其实对他们而言,对爷爷奶奶的印象都比较模糊。但接机的那天,他们都来了,小儿子更是把女朋友也带来了。那天我们围在母亲身边,她坐在摇椅上,腿上披着一条毛毯。我好久没有仔细端详母亲了,而她也像小孩子一样,对着我们笑,还从口袋里掏出来红包给小辈。

  我想,明年清明节,我就替母亲返乡祭祖吧。通过我的眼睛,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阿德说落叶归根

  不知不觉间,清明节这三个字,似乎成了三天假期的代名词。事实上,每逢佳节倍思亲,年龄越大,越是能够体会“落叶归根”的况味,离家越久,越忘不了家乡的一草一木。

  清明节从始至终最大的意义,就是培养人们感恩的观念。对祖辈的感恩,对大自然的感恩,这是清明节祭祖活动当中的核心价值。在这一天,翻一座山或走一程路,把寻根问祖视为最好的身体力行;在这一天,家里的长辈把祖辈的故事、美德、经验教训讲给子孙听,这就是一种最美的精神传递。

  每个家庭都像一棵树,任凭它再怎么枝繁叶茂,它的根终归只有一个。只有“不忘初心”,才能更好地抵达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