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0日,河北省廊坊市。

  距离王玲和女儿从巴黎出发已经整整29天了,这一天她终于可以推开门,走出去尽情享受灿烂的阳光、呼吸新鲜的空气,与隔离生活彻底告别。

  这是她们刻骨铭心的29天。

  登机,回家!机舱里传来剧烈咳嗽声

  法国当地时间3月21日晚7点,刚刚带着10岁的女儿登上国航CA934次航班的王玲,看到身穿隔离服“全副武装”的空姐,心情反而放松了很多。她周围的乘客也是口罩、护目镜,装备齐全,甚至有几位也穿上了隔离服。而自己和孩子因为没有抢购到隔离服,只能穿上雨衣,聊以慰藉。

  “咳!咳!咳!”身后一阵咳嗽声,让刚刚坐下的王玲一下又紧张起来。坐在51排的她循声望去,不停咳嗽的正是那位排队登机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亚裔法籍男人,他坐在54排。

  在排队登机时,一位步履缓慢的亚裔面孔男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被妻子搀扶着,时不时干咳几声。空姐用额温枪认真扫了好几次,反复确认他的体温,都显示正常,在和空姐对话中,大家明显听出来这是一位法籍人士,而他的妻子是中国籍。

  飞机起飞了,机舱里格外安静,空姐每隔三、四个小时就来给乘客们量一次体温,送来的餐食也由以前航班上的热菜米饭,换成了一次性包装的牛奶面包,即便如此,王玲周围的乘客也没有人摘下口罩吃上一口。上飞机前,她特意在机场的空旷处让女儿吃了一板巧克力,嘱咐孩子在飞机上尽量不要摘口罩,少吃东西,少喝水,少上厕所,为此还特意准备了一根吸管,喝水时在口罩上扒开一条缝,喝完赶紧收回吸管。

  航程过半,王玲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不出所料,还是54排那位男士,咳嗽的更加厉害。一位空姐上前询问情况,给他测量体温已经接近38度,说话都有些困难。但他的妻子一再对空姐解释,她丈夫的咳嗽是因为长期吸烟,再加上心情太过紧张所致。他们之前在家时并没有发热,也没有其他症状。

  出于安全考虑,航班座位并不是很满,这位男士周围除了他妻子外,人员并不是很密集,但仅隔一个狭窄的通道就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名一岁左右的婴儿,越来越重的咳嗽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特别刺耳,也让机舱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唯一能安慰王玲的是机组人员防护服背后四个清晰的汉字“中国加油!”。

  常年往返中法两国,王玲对国航这趟航班很熟悉,但这一次她感觉飞行的时间格外漫长。而且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渴望如此急切。

  退票、抢票!胜利大逃亡?

  王玲从小就不是一个恋家的孩子,早在2002年,从天津音乐学院作曲专业毕业的她,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就决定独自一人远赴巴黎攻读研究生。之所以选择法国,是因为当时法国可以给研究生全额奖学金。从那时开始,她在巴黎已经生活了18年。

  由于在法国想靠音乐养家糊口并不容易,毕业后,王玲选择了一份奢侈品品牌推广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这几年国内发展较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富了起来,对奢侈品的需求越来越高,她的收入也就比较可观。但这份工作每年都要跟着流行季和几大时装周调整工作档期,假期也不多,因此往年春节就是她回国探亲休假的最佳时间。

  今年1月中旬,由于国内疫情愈演愈烈,本来已经预定了大年二十八的机票,准备带着10岁女儿回廊坊老家过年的她,果断退票蜗居在大巴黎区。1月下旬国内疫情越发严峻,她无数次为这个当时的决定感到庆幸。但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

  法国政府和媒体一直宣称,新冠肺炎并不可怕,相当于严重一些的流感,死亡病例大多是老年人,有基础疾病,而每年的大流感也会导致不少身体不好的老年人去世。马路上,人来人往,秩序如常,而且法国人并不佩戴口罩,按照政府的要求,只有疑似和确诊患者在去就医时才需要戴口罩。虽然不太害怕,但王玲还是听从了国内亲人们的意见,减少自己和孩子的外出,出门必戴口罩。“那时意大利疫情渐起,法国人还在街上优哉游哉的喝咖啡,他们认为只有患者才戴口罩,看见我们戴口罩都要闪躲一下。”王玲这样说。

  但这种异样的目光在三月中旬消失了。3月14日,法国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攀升到4500例,死亡病例91例。3月1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通过电视下达封城令。巴黎市民不能随意上街走动,学校开始停课。王玲发现,楼下社区超市里的意大利面和橄榄油已经被抢购一空。她开始有些紧张了,盘算着带女儿回国。

  但当她打开订票网站时,之前的紧张变成了恐慌,票价比往常飙升了四倍,但依旧无票可买。那时,国内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多地连续多天“零”报告,“亲戚跟我说国内控制得很严,一个‘超长’的假期大伙宅在家里这个方法很有效果,回家起码大伙都安心啊!”王玲决定回国。每天刷网站订机票成了她最重要的事。

  3月19日,法国新冠肺炎患者累计确诊病例迅速超过万例,其中入院治疗4461例,死亡372例,这些数字让王玲和女儿感到恐惧。但也有好消息,由于国内的家人连续几天一起帮助抢票,终于抢到了两张两天后中国国航的机票,最终票价定格在了每个人一万四。看着手机上母亲传来的订票信息,想到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王玲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下。

  飞机是3月21日晚上七点半的,王玲为了这次“大逃亡”提前几天就开始做准备。口罩、护目镜必不可少,她还打算给自己和孩子买一身防护服。但跑了几家药店和超市,都没找到,她只好找出了两件雨衣,把自己和孩子包裹起来。

  由于法国已经启动封城令,出门都需要网上申报外出去向,并随身携带网上打印的通行证。但王玲发现,通行证去向选项中,并没有乘飞机离境一项,她只能在打印好的通行证上手写了去向:“内政部长卡斯塔内不停地通过媒体给民众划重点,什么情况可以外出?买菜、就医该怎么办?之前民众反复询问的‘适度锻炼’如何操作?甚至还有‘遛狗’这样的刚需,还是比较人性化的。”虽然是晚上7点半的飞机,但王玲怕路上遇到检查、机场需要排队,母女二人提前4个小时打车出门,但让她意外的是,一路上格外通畅,没有任何人询问她们的去向,平时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不到半个小时就到达戴高乐机场。

  戴高乐机场等待办理值机手续的队伍▲

  机场排队等待办理值机手续和登机的队伍格外的长,但出奇的安静,等待的人80%以上都是国人的面孔。和预想的完全不同,王玲和女儿排在队伍里一个多小时,眼前除了身着隔离服、戴着N95口罩、护目镜的中国乘客外,一切如故:“地勤没人测量体温,没人询问身体状况,就像疫情没有发生过。”王玲设想中的“胜利大逃亡”景象并不存在。 

  到家,登检!有人被直接带走

  航程临近结束时,机组人员再次发放了健康申报表和入境资料,并且强调必须如实填写。看着飞行地图一点点地接近中国,王玲十分激动,她一直望向窗外,想第一时间看到祖国的大地。“呼——隆——”北京时间3月22日中午12:50,当飞机平稳落地滑行,王玲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

  海关率先登临检疫▲

  落地的那一刻,机舱里响起了国航空姐的播报声,“欢迎你们回家,祖国会保护你们”。听到这句话,不少乘客的泪水夺眶而出。接着一片掌声。

  舱门打开,海关卫生检疫人员率先登临:“各位旅客,我们是中国海关,请您如实填写入境健康申明卡,瞒报将承担法律责任,情节严重的将追究刑事责任,如您有症状请告知海关工作人员……”随后海关工作人员逐一对乘客测量体温,核对健康申报表。逐排进行健康检测,逐排下飞机。

  机舱内的焦灼还在继续,国航机组人员将54排两名乘客发热的情况报告给海关。其实早在飞机从戴高乐机场起飞的那一刻,机上所有人员的信息就已经传输到中国海关,通过大数据和风险控制系统,多方信息分析筛查分析出了高风险人员,天津海关卫生处处长刘志辉说:“比方说在重点国家有过停留,和一些有过疑似病例接触史的这些人员,我们会在他们抵达之前会产生一个名单。如果飞行当中,航司发现有一些特殊情况的人群也会及时通报我们,把几方面信息形成总体重点人群名单,在登临时加以关注。”

  海关卫生检疫人员反复询问54排两名乘客是否有过发热、咳嗽、乏力等症状,他的妻子一改跟空姐解释时的说辞,告诉海关人员,在法国时,她丈夫就出现了发热、干咳、头痛的症状,在当地诊所开了治疗感冒的药物,服药后才登机的。登临的海关人员立即决定,对这两人迅速采取隔离措施送往医院进行检测。为了减少交叉感染几率,两人在工作人员带领下直接送上120负压救护车,转运到最近的空港医院进行鉴诊和救治。虽然还不能确认两人是否感染新冠肺炎,但短暂的沉寂后,周围的乘客还是有忍不住骂出声来的,“已经有了症状为什么还要上飞机感染别人?!飞机后三排有隔离区,如果上飞机后直接说明情况,坐到隔离区也许影响会更小一些。”

  坐在51排的王玲还在自我安慰,她告诉女儿,也许他只是普通流感,不用太紧张。陆续地,又有几位乘客因为发热被带下机舱,这时,原本镇静的王玲真的慌了。

  密接,隔离!我回到了天津

  长途飞行后大家都有些疲惫,这时王玲母女才知道自己并非降落在北京,而是在天津滨海国际机场。从3月21日零点起,为缓解北京疫情期间境外人员入境压力,天津、石家庄、太原等12个城市开始作为第一入境地承接目的地为北京的国际客运航班分流任务。也就是境外人员乘航班入境,在天津降落,进行体温、核酸检测,确诊人员在天津救治,密接人员在天津医学隔离观察14天,其他人员在天津集中隔离14天。

  回到天津,王玲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慌张,大学四年她就读于天津音乐学院,对这里很熟悉,父母也是天津人,早年间知青下乡留在了河北省廊坊,一家人跟天津很有感情。等待过程中,王玲一边打电话跟家里联系,一边对女儿说起了这座城市。

  

  机上其他人员下飞机后,走过廊桥,在等待区海关现场检疫中心做核酸检测,身穿隔离服的海关工作人员帮助乘客填写入境健康卡,在填写完成后,王玲看到工作人员在卡片上用红笔醒目地写上“密接”两字,她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自己和女儿是不是感染了?就在惊慌失措间,工作人员告诉她,由于她前后三排内有高度疑似病例,所以她和女儿被列入密接人员,需要进行集中医学隔离观察。这时她又想起了54排的那两个人。“你从哪里来?”“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海关流调人员耐心细致的灵魂三问打断了王玲的思路,同时还在问着孩子,“在法国还上学吗?上网课多久了啊?旅途中有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啊?”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蕴含着很多信息量,海关人员通过这样的询问要了解是否有人经第三国转机,当地是否被列入疫情重点关注区域。

  
  

  海关工作人员进行流调▲

  直到所有人检测完毕后,乘坐大巴前往东丽区集中医学隔离观察点——常远酒店。

  从飞机降落,到坐上大巴到隔离酒店,这期间经历了测量体温、采集咽拭子、填写健康卡、办理入关手续、等待检测结果、行李消毒、排队依次寻找行李……等王玲想起要给家人报个平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在这焦虑慌乱的24小时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自己和女儿刚刚的核酸检测都是阴性。

  从机场到隔离点并不远,车程大概不到20分钟。隔离点是东丽区一家3星级酒店,环境和各种设施都还不错。排队办理入住,正式进入房间,已是3月22日晚上8点10分,王玲和女儿的14天医学集中隔离观察才刚开始。要不是女儿告诉自己有点饿,王玲差点没想起来自己和女儿上一次吃饭还是在将近24小时前的巴黎家中。吃着隔离点医护人员送上门的热乎盒饭,王玲心中越来越踏实。

  

  “隔离生活还不错。”用王玲的话说,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陪伴女儿的日子。由于这里是医学隔离观察点,防护等级比较高,从隔离人员的一日三餐,身体状况监测到客房服务,送取快递,客房设施维修都是由驻点医护人员完成的。王玲说,不管有什么需要,只要一个电话,医护人员总是能帮忙解决。由于女儿学校停课后需要上网课,为了保证网络畅通,在有WIFI的前提下,医护人员还单独为他们调试好网线端口,隔离点的医护人员瞬间变身网络工程师,个个都成发全能选手。女儿网课得做手工,需要剪刀浆糊,医护人员就让家里人送来……王玲想,之前由于工作忙很少能陪伴女儿一整天,这14天要是这么过,也挺不错。

  对隔离生活的美好向往被突如其来的咽喉不适打断了,24日一早,王玲就开始嗓子疼,到了晚上就有些干咳、鼻塞,刚刚放下的心又紧绷起来。就在这时,王玲从酒店隔离人员群里了解到,她所乘坐的CA934航班已经有5名确诊患者,这其中就包括座位仅与她隔了三排的那对夫妻。王玲开始紧张、焦虑,一边把自己的身体状况通报给隔离点医务人员,一边联系自己在廊坊的父母,交代好女儿后面的生活和学习。她说,那时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是想静静地等待病毒的宣判。医务人员检查了王玲的身体,由于没有发热,初步判断她是上火着凉引发的普通感冒,建议她再观察一天,看看症状是不是有所缓解。24日的夜里,王玲因为时差和焦虑失眠了,从巴黎到天津,一幕幕场景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回放,她要是确诊,孩子会不会也有问题,即使孩子没事,她后面的生活怎么办,怎么回法国上学……一夜迷迷糊糊,但不幸的是,王玲的咳嗽更严重了,虽然依旧没有发烧,但扁桃体已经肿起来,呼吸有一些费力,一切症状都在指向最令人担心的那个结果。她被紧急送往了最近的东丽医院。

  疑似,排除!我的女儿胖了

  这时王玲脑子已经里一片空白,隔离点的医护人员陪着她做各种检查,CT、采血、咽拭子……一天的检查,剩下就是等待结果。王玲说,此时的她,除了自己的女儿,什么也不关心,包括检测的结果。因为女儿才10岁,就要开始独自隔离生活了,她会不会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她会不会吃不好,她能不能独立按时上网课……家住廊坊的王玲父母,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开车赶到天津,想来照顾孩子。但因为隔离观察的规定,他们不能见面。幸好孩子姥姥准备充分,买了一部手机带给孩子,“有事没事都能视频看看,我在医院里也能随时联系。”王玲说,正是工作人员递进来的这部手机帮上了大忙。虽然医院的检测结果暂时排除了新冠肺炎,只是普通的扁桃体发炎和连续疲劳导致的感冒,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将她留在东丽医院治疗观察,“医院床位费每天才35块钱,大夫给我开了治感冒和消炎的药,随时关注,吃的也好。”王玲在医院里正在一天天恢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隔离点里独自生活的10岁女儿。

  这时她想到了隔离点负责人张春梅。来隔离点前,张春梅是东丽湖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副主任,她还经历过2003年抗击非典。由于东丽区的二级医院医护人员部分援助武汉和恩施,部分在红区值守,所以在隔离点的医护人员只能从社区医院选派。张春梅已经在这里坚守近两个月了。其实,在三月中旬,由于留观人员大幅减少,张春梅所在的隔离点正准备撤销,她也能回家歇歇。就是在3月20号,由于要接待境外归国人员,这里重新开张。按照规定,张春梅可以轮休,但她认为,自己熟悉这个隔离点,换新人来还要适应,就主动要求继续留下坚守。

  “王玲,你放心在医院好好养病,孩子就交给我们,我把她当亲闺女,轮班上去看她!”张春梅的话让王玲特别感动,放心不少。从这以后,张春梅每顿饭后都给王玲发微信,“孩子今天吃得少,你得跟她说要保持营养,咱们这天还有点凉,隔离点不能开暖风,让孩子得把秋裤穿上。”一句句贴心细致的叮咛饱含了母亲般的关爱。连续两、三天,张春梅发现孩子剩饭很多,有一顿干脆就没吃,她掂了掂剩饭的分量马上意识到,这个在法国出生长大的小女孩应该是吃不惯咱们这的盒饭,怎么能让孩子吃得顺口呢?恰巧还有两个法国籍的孩子也住在常远酒店这个隔离点,张春梅和几个医护人员一合计,自己掏钱给孩子们点了披萨,刚送上去就像风卷残云全都吃光了。张春梅听说王玲在医院治疗的差不多,30号就能返回酒店和女儿团聚了,特意给她的家人打电话,破例让家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饺子。时间掐得刚刚好,王玲在天津的老伯送来的饺子和王玲前后脚抵达酒店,看着胖了一圈的女儿开心地吃着,王玲打心眼里高兴。

  

  王玲母女正式解除隔离、前排右一为张春梅▲

  4月5日夜,王玲母女正式解除在津的14天隔离生活,当天晚上河北省疾控部门专门派车来接他们回到廊坊家中,津冀两地医护人员站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影。

  (文中王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