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月8日上午举行的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会上,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被正式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
“盛名难副!这是国家授予中医药的荣誉,唯代中医药受誉,说明党和政府肯定了中医药的贡献,人民肯定了中医药的贡献。”
中医越来越受到重视,张伯礼很激动。
让他更高兴的是青年人对中医的热情。今年中医药大学在全国各地的招生线普遍比一本线高出70、80分到100分,较往年增长了30分到50分。研究生录取分数也是水涨船高。
“中医药正迎来一个好机遇,这个机遇是几代人努力拼搏换来的,能赶上这个时代,必须承担起这个时代的责任,我最羡慕的是你们的年龄,希望你们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不要辜负民族复兴的机遇。”8月31日,天津中医药大学2020级研究生开学典礼上,校长张伯礼在以《守正创新,传承发展中医药》为题的开学第一课上,对新生提出殷切希望。
“倒退50多年前我念书的时候,医学还很高冷。”72岁的张伯礼回想起自己的从医之路感慨万千。
一剂汤药解决了肠梗阻
1968年张伯礼毕业后被分配到渤海之滨的渔乡卫生院工作,当时大港还没有医院,张伯礼骑着自行车背着大诊包出诊,给当地农民、渔民看病。后来大港开始建炼油厂、化纤厂、水泥厂,市里又派出医疗队支援,共同给居民和工人们看病。
1969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雪里拔出来,往前一迈,又踩出个长筒靴一样深的坑。这天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突发急性肠梗阻,需要送到40里地以外的医院去救治,拖拉机在那么深的雪地里根本无法前行。情急之下,在老中医的指导下,他开了一剂大承气汤的方子,煮了给病人喝了,没有一个小时,病人大便就下来了,肠梗阻解决了。”这神奇的效果,让张伯礼对中医药产生了好奇。
老中医很有经验,患者都找他瞧病,他一根针、一把草就解决了问题。张伯礼就跟着他学习中医药诊治,也治好不少患者,让他对中医药越学越感兴趣。
1973年,张伯礼报名参加了当时的天津市卫生局举办的“西医学习中医”脱产班,上午上课,下午跟着老师看病、抄方子,晚上还要集体讨论,收获颇丰,医术也大有提高。2年半后,从脱产班毕业的张伯礼再回到乡村坐诊,每天大院里都挤满了开着拖拉机、驾着大马车来瞧病的人,从那时起,张伯礼每天就得看上几十个号。
1979年,张伯礼考取了天津中医学院研究生,师从著名医家阮士怡教授。毕业后留校从事科研、临床、教学工作,至此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医药事业。
“揭示中医药科学内涵,用现代语言诠释。”
1982年张伯礼毕业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国门洞开,西医迅速发展,西药大批引进。西方的科技发展冲击了部分国人的神经,崇洋媚外思潮时尚,民族虚无主义盛行。很多人也对中医药产生了怀疑甚至诋毁。那些年间,中医药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有很多。
张伯礼也亲身感受到了这些所谓的不公平:“单拿评职称来讲,西医发5篇论文,中医发5篇就不行。人家说你论文的影响因子点太低,得在国外发表。国外没有中医药啊!你看这次我们新冠疫情做了非常好的总结,往国外《柳叶刀》发人家不收,人家说我们没人懂中医药,没法给你评审。反过来国内就说,国外杂志不给登,说明人家还是不承认你,你看,两头儿堵!包括医保报销的药物,西医报的比较宽,中医药卡的严。他们说不是不给你报,你拿不出有效的证据来,我说不是有证据吗?有疗效了呀。他们就说得在国外杂志发表,在国外认可才行了,老是这类的话。”
张伯礼始终认为,中医西医没有主次之分,让两种医学一起发挥作用,是中国人独有之福气。面对疾病,中西医应该“同仇敌忾”、优势互补。
中医的确有短处,它的医治靠经验积累,很多概念都看不见摸不着,张伯礼说:“比如说一碗汤药熬出来,问你药效物质是什么?作用机理是什么?都说不清楚。”而西医则能借助大量科技手段对每一种疾病、每一种药物能给出解释。
当然,西医也存在不足,它把人的身体分成不同部分,将病人分到相互独立的科室,而不是把人作为一个整体去医治,如此便割裂了疾病与人体的关系。西医的治疗很多还局限在“药-病”的模式上,病了就吃药,找到病原体就消灭,而忽略了人的整体调节功能。这一点上,中医恰恰相反,它的理念是将人体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整合调节,调动人体的抗病机能来战胜疾病。
西医的不足正是中医的优势所在,而中医的短处也正是西医的长处所在。张伯礼既当过西医,又是中医,他再清楚不过,中西医结合才是中国医学应该走的路。
要想推动中西医结合,就要回答大家对中医的质疑,用现代科学技术解释清楚中医治疗的物质基础和治病原理是什么,“是诠释中医药的科学内涵,我想用现代科学的语言来揭开中医药的科学基础和原理。”
从1996年起,张伯礼开始中药现代化研究。1999年,他承担了国家973重大项目“方剂关键科学问题的研究”,开拓了中药组分研究的方向,实验室团队从草根、树皮等传统中药饮片中提取出的有效成分群,经过实验明确组效作用,再根据不同病症,把这些成分群重新配伍配比,进行优化设计和评价,继而制成胶囊、压片、注射剂等形式的现代中药。
“每个有效成分群要做到2个相对清楚,一个是药效物质相对清楚,一个是作用机理相对清楚,然后再按照中医理论重新配伍,过去熬出来的是一大碗汤药,现在可能就变成了2粒胶囊,里面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什么活性我告诉你,有什么毒性我也告诉你。把古老的中药赋予现代科学内涵,这样我们研制的中药才能更容易让人接受。”
这是两千年来中医药领域的一次突破。到目前为止,天津中医药大学已经建成储备了6万多种中药组分的实物库,这也是国内中药有效成分数字化模型最多、信息量最全、检索速度最快的数据库。
现代科学技术为中医药理论带来创新和改变,同时也对中医药人才培养产生影响。天津中医药大学的人才培养过程中,几乎没有人不懂西医。西医占据所有课程的40%,同时也是考核的重要内容。“这也是中医药现代化的需要,中医不会看心电图、CT影像,只搭脉看舌,也许能治一部分病人,但不能治所有的人。关键是要培养学生用中医理论来思考问题,建立中医临床思维则是西医也为我所用,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都是西医先上,开始容不得中医呀!”
裴鸿烈、赵世勇、马宝璋,三位17年前为抗击非典献出生命的医务工作者。原长征医院院长、今年70岁的张玉环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
2003年非典爆发后,天津将肺科医院(现海河医院)、传染病医院(现第二人民医院)以及武警医院设置为确诊患者定点收治医院。4月18日,张玉环作为呼吸系统专家,从长征医院临时调任肺科医院,担任第一院长。
当时,大家对非典并不是特别了解,加之防护设备远没有现在先进,在救治初期,裴鸿烈、赵世勇、马宝璋先后被感染确诊。
“裴主任那年64岁,原本已经退休了,临危受命又被请了回来,没想到就感染了。还有赵世勇,刚53岁,弥留之际还在说‘我配合治疗’,他的爱人也不幸被他感染,夫妻俩最后都没抢救过来……”回忆起17年前的事,张玉环依然无法控制情绪。
更让张玉环焦虑的是,治疗过程中,部分患者高烧、呼吸困难、行动不便等症状始终不见减轻。那时,全国普遍采取激素治疗,为缓解症状就加大剂量,但临床效果依然不甚满意:“当时用得比较多的是甲强龙,一上就是大剂量,十支不管用就再接着上,这么大剂量那病人后遗症是少不了的,必须要有新的治疗办法。”
每天晚上,张玉环和另外两位定点医院负责人,都要去市卫生局开会,汇报当天救治情况。会议现场,除了市领导外,还有几位专家组成员,这其中就有张伯礼。但在当时,他还无法进入红区用中医参与救治。
首先,按照当时国家统一制定的非典型肺炎防治技术方案,中医药并未纳入其中;其次,从天津来看,那时三支主力队伍全部都是西医。“还是因为最开始对非典认识不深,都是西医先上,你说张院长怎么参与进来?那时容不得中医呀!” 张玉环说。
有一位医院院长私下找到张伯礼。张伯礼回忆说:“这位院长的亲戚是非典患者,病得很重,他找到我说死马当活马医了,能不能给开点中药?我说行啊,咱得偷偷的。”
红区里有张伯礼培养的毕业生,他派学生在病房里摸好详细症状传真出来,他就在外面开好药煮好了再偷偷送进去,吃完几天就见到了疗效,这位院长激动地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张伯礼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今晚市领导参加的专家会诊,你可以介绍一下中医药的疗效。”
经过市领导和专家们的几轮深刻讨论,主管领导决定让中医介入治疗,张伯礼担任中医治疗非典总指挥,组建中医红区,应用中西医结合方法救治患者,开展一线救治及研究工作。
在张玉环的印象中,5月10日前后,来自天津中医一附院的中医队伍进驻肺科医院,一起参与到患者救治当中,不久二附院也开了一个中医红区。17年后,虽然已经记不起张伯礼开的方子和具体的救治方法,但她依然记得一条原则,就是“辨证论治”。
“张院长指挥团队根据每个人的病情来调整方剂,吃完没几天就能看到临床症状得到改善。原来一直持续高烧,或者持续的呼吸道症状,用了中药以后烧能够很快地退下来,呼吸道症状也明显改善。”
更重要的,临床症状改善,激素使用剂量也相应地下降。“这样由激素造成的后遗症就能少一点、轻一点。光这一点,张院长就已经在非典治疗中立了功了。”张玉环说。
后来,张伯礼团队总结了中医药在控制病情恶化、改善症状、稳定血氧饱和度、激素减停等方面的经验,被世界卫生组织编制的《SARS中医药治疗指南》收载。在17年前的那场大疫中,张伯礼为中医正名并积累了中医抗疫的经验。
临危受命 实则有备而来
1月26日,大年初二晚,正在天津忙于指导疫情防控的张伯礼接到中央疫情防控指导组飞赴武汉的通知。
通知来得紧急,但张伯礼一定程度上是有备而来:一是有了中药组分库,必须要尽快检索组分群,有针对性地筛选新药;二是有了17年前非典抗疫的经验,中医药必须尽快介入,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共同抗疫。
张伯礼在武汉指导在校研究团队编制新冠肺炎症候调查程序,并装在手机APP中,发往前线。张伯礼在武汉购买百部手机,组织开展病区里的症候调查,很短时间得到近千例患者病情信息,经后方数据处理分析得出“湿毒疫”诊断,并总结了兼夾或风或寒或燥或热的发病特点,为治疗指明了方向。他还在第一时间指挥中药组分库中筛选有效抑制新冠病毒的中药组分群,从6万个组分群里初筛出数十多种,又用这十多种组分群迅速展开实验,很快发现虎杖和马鞭草这两味药,与对症的经典方:麻杏石甘、麻杏薏甘、千金苇茎、葶苈大枣泄肺汤等共同组合优化方,配制出了宣肺败毒汤。后来成为国家卫健委推荐的“三药三方”之一。如果没有这个组分库,研发这样一味新药需要半年的时间,但这次仅仅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拿出方子后,湖北当地的企业24小时连续煎药,保障了武汉前线的治疗急需,并取得了很好的疗效。
“我们想把中药送到隔离点,送到病房,但一些部门管理者对中医药还是存在抵触,有的年轻官员质问,你这个药安全吗?有循证证据吗?”张伯礼一边据理力争,另一边还是得拿疗效说话。他坐镇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武汉市中医院,用团队的力量、用中医药救治患者。
2月12日,国家卫健委、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发布《通知》,要求各级医疗机构推动中医药深度介入新冠肺炎临床救治,确保患者第一时间用上中药。
也是这一天,张伯礼率领中医“国家队”进驻江夏中医方舱医院。“我们有阵地了,才能显身手。”张伯礼作为总顾问,亲自在隔离区查房,为患者拿脉、查看舌苔,了解病情。晚上,张伯礼院士又召集五省市几名知名中医专家会诊,在张伯礼院士的指导下,制定了江夏中医方舱医院一号方、二号方。在江夏中医方舱医院采用的是中医药综合治疗,除了中药还有针灸、按摩、贴敷,组织大家炼太极拳、八段绵”。
方舱医院虽然用的全是中药,但舱里也有呼吸支持设备、移动CT、急救设备,以及吸氧、输液等西医诊疗措施。让中西结合优势互补,协同取胜。
对重危症患者的抢救,也采取高层次中医西医重症专家联合会诊查房、共同研究救治患者方案,相互配合没有学术隔阂,只为有效治病救人,也是张伯礼多年来的经验。
没有重症就没有死亡!转重率是核心评价指标。根据张伯礼团队的一份研究结果显示,在对同一医院治疗的108例普通型患者做的临床观察中,西医治疗转重率在11.4%,中西医结合治疗转重率约4.1%。江夏方舱医院采用中医药综合治疗,564例轻型普通型患者出舱时没有一例患者转重,另一方舱医院几乎没有使用中药,转重率为9.3%。
这次疫情防控救治中的中西医紧密合作,用实践证明了中西医结合的良好效果。
抓紧新方研发,为今秋冬可能疫情做好准备
2020年2月16日,一直在武汉一线工作的张伯礼胆囊炎急性发作。2月19日,他在武汉做了胆囊摘除手术。对此,张伯礼说:“把胆留在这儿,以后我和武汉就是‘肝胆相照’了。”
张伯礼没有食言。2020年7月24日,他第一次重返武汉,出席武汉市中医医院挂牌天津中医药大学教学医院的签约授牌仪式。这次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他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武汉欣喜。
他在武汉讲了半天课,看了半天病,还吃了点武汉的小吃:“热干面必须得尝尝,上回来,别说吃特色了,吃饭的心情都没有。我们在武汉有很多联络线,还收了徒弟,开了专家门诊,以后两个月来一次武汉,跟武汉会常来常往。”
谈到疫情未来发展趋势,包括张伯礼在内的多位专家已经给出多次判断,今年秋冬季,大概率还是要来,很可能是流感、新冠一起发生,防疫压力依然巨大。
最近,张伯礼正带领团队落实市领导的指示,为全市市民提供预防的药茶。他带领团队研发了一种预防普通流感和新冠肺炎的新方:“四季茶药”泡散剂,争取9月底在本市各医院和药房铺开。这款药茶是袋泡茶,可清咽利喉,保护咽喉部,提高免疫功能,对于流感和新冠肺炎病毒都可能起到预防的作用。此外,他所研制的宣肺败毒颗粒现在正按照新药走审批流程,如果秋冬季疫情再出现,这个新药有望能够得到供应。
在今天上午举行的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会上,张伯礼被正式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他所率领的组分中药国家重点实验室被授予“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集体”。
张伯礼说,现在是中医药收获的季节:“从1996年开始研究中药现代化,到现在20多年了。1996年,我们中药产值是234亿,2019年是多少呢?9000亿,20年增长了30多倍。还有大健康产业,包括医院、针灸、推拿,现在近3万亿产值,已经是支柱产业。现在很多农村靠种植中医药致富,化妆品里头的药妆占的也很多,药茶、药酒、健身饮料都有中药成分。”
张伯礼说这个过程中还培养了一批批的优秀学生。今年又带了新生,其中就有35岁的秦广宁,有趣的是,秦广宁的经历和张老师有些类似:“我也曾是一名西医,已经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心脏外科工作了8年。这次我被学校中医内科学录取,希望自己学习中医理论体系之后,再去进行更多的交流,到时候我既有西医也有中医背景,希望我能在中西医打破隔阂上起到一些作用。”
张伯礼今年72岁,搞科研、出诊看病、带学生、当校长,他样样不落,一天都没有停下来过:“有人说中医就传承就行了,我说这话可不对,越传越少,越传越窄,一定要传承还要发扬。按照总书记‘守正创新’的要求,传承中医药的精华,赋予它时代的科技水平。为什么中医药几千年来还历久弥新,因为中医药一天也没有停下来过传承创新发扬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