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美玉 34岁 职员

  上个月我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简直就是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水和平躺。其实这种感觉我是熟悉的——倒推五年前,我也是这个狼狈样子。当时心理承受能力似乎更差,孩子刚满三个月,我就向单位请了病假。不是我拿怀孕当借口,而是身体真的支撑不住。怀老大的时候,我也怀疑过人生。几年过去之后,我又陷入了同一种焦虑——别人都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可是我纳闷的是,为什么我总是在这种痛苦中不断循环?

  阿德:孕育小生命,往往是痛并快乐着。从你的叙述中,我感觉到了被放大的痛。那你是否收获了快乐和满足? 

  我并不是拒绝生育,我也喜欢小孩子,可我希望至少在我想明白之后,再考虑这件事。世事难料,怀老大就是一个意外。

  当时我们新婚不久,还处于过家家的状态。家里老人们一提到生孩子,我们俩都回避——因为太不成熟了,我们连怎么过日子都没有搞懂,更别说如何养育一个孩子。我们俩都喜欢户外旅行,这个爱好让我们结缘走到了一起,也几乎成为我们加深感情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朋友眼里,我们俩是工作狂,可总是见缝插针相约出行。我们俩一起感受过极昼与极夜的美妙,也曾带着氧气瓶钻进海底,在一群海洋生物的注视下牵手拥抱。

  可就是从海岛回来的那一次,我发现了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月事一直没来,手脚开始浮肿。我以为是进入工作节奏太快,造成了身心不适应,可闺蜜提醒我说,要不要去买个验孕棒。

  阿德:玩心那么大,似乎很难考虑到要不要孕育下一代。当发现自己怀孕时,你们俩做了怎么样的规划?

  你要说彻彻底底的失望,也是假话。我想任何一个女人,即便是她再心不甘情不愿,面对小生命在和她招手,她都会陷入一种幸福感里。可这种感受,对我而言不是排山倒海地袭来,而是躲在巨大的焦虑背后,对于自身重新认知的那个过程。

  很多人说为母则刚,我始终觉得这说的绝对不是一个状态,而是一个过程。比如说我当时所焦虑的,核心问题还是我自己——我在公司工作得渐入佳境,领导赏识,同事认可,现在怀孕了我会不会受到排挤,而且歇产假这段时间里,我的工作处于完全停滞的状态。年轻同事是可以帮我代劳,但我回归岗位,就不一定再有我的位置。我这么喜欢玩,处于四处撒欢的那类人。当了孕妇首先就不能跑来跑去,我看闺蜜怀孕后期因为肚子太大,天天呆在家里,整个人像是一座生了锈的古典钟表。

  那段时间,我就是处于这种胡思乱想的状态里。他情况也差不多,得知要当爸爸了,并没有带给他持续太久的惊喜感。反而好几次,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吓得我一身冷汗。我还得安慰他,说迟早也得经历这一步,咱们早点受罪,等孩子大学毕业了咱俩就能解放了。

  阿德:用现在的流行语描述,你们俩当时是够丧的。尤其是对于新手爸妈,自我调适很重要,因为还要成为对方的主心骨。

  最难熬的是身体素质上的改变。原来我生龙活虎的,每天跑一千米都不累,怀孕之后就变得特别敏感——不仅仅在于心理状态上,身体也是如此。吃喝拉撒感觉都乱了套,甚至在某段时间里,看什么都没有胃口,吃什么都感到反胃。这种低潮期直接影响到了我的工作——不仅在岗位上坚持不了几个小时,而且注意力变得很分散,就连发言到了一半,我都会突然忘词,被别人提醒几次,才能勉强完成。

  我突然变成了一个玻璃人。不仅仅是我对自己的认知,也来自于爱人和同事之间的评论。因为担心成为别人的负累,我早早地选择回家养胎,尽量避免和社会接触。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谈不上多么美好,更多的是对于自己价值的一种怀疑——尤其是看着越发臃肿的身形,我就觉得自己只剩下生育这一项功能。

  阿德:在生育这点上,我特别理解女性的不易。尤其是像你这样,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可能更需要坚强的内心支撑。

  现在我可以坦然地去谈论有了孩子能不能不要,当时我真的连想都不敢想。即便有一万种抱怨,我也不能允许自己,升起这样的念想——当时天真如我,我觉得如果不要孩子,是做人上很大的一种罪恶。就算心中划过一丝痕迹,我也得催眠自己,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从怀孕到老大降生,我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我终于感觉到如释重负。说实话,解脱的感觉,多过初为人母的兴奋和感动。即便是后来我发现,拥有了小生命,我的人生角色变得丰富起来,我也得坦诚地这样说。

  阿德:所以这一次,你又怀了老二,是不是就想拥有自己的决定权?

  我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首先问我自己,这个孩子是我想要的吗?我做好准备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老大降生之后,我身材走样,情绪抑郁,回归岗位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职位虽然保住了,但是晋升空间看起来是完全失去了。我并不后悔,反而庆幸自己年轻,还拥有重新出发的资本。现在我又怀了老二,从年龄到身体,已经不复当年,如果再来一次,我是否还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如果我今后完全回归家庭,我真的能心甘情愿吗?

  我把这些问题,和他做了坦诚的交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有些长进的,至少听到我再次怀孕的消息,首先能够体谅我的不易,以及他的种种不小心。但我的这些困惑,他也没有什么应对之策,只是一再地向我打包票,他会加倍努力的,让我们全家人都能有所保障。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真的不忍多说什么了。我想跟父母倾诉下苦闷,可想想还是作罢——即便他们再爱你,在小生命面前,他们还是希望你能做出牺牲,成全家庭。

  阿德: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无私。你只是想活出一点自己的姿态。

  我马上就三十五岁了,我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可以折腾的岁月。我知道,我会好好地把老二生下来,好好地养育这两个小天使。但我希望他们知道,他们的母亲也有任性的时候。

  阿德说自己:无论是否结婚或者在什么时候结婚,无论是否生育或者什么时候生,无论从家庭到学校还是从产房到职场———说到底,女人不管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决定都应该被尊重,每一种人生路径都值得被承认。在她是伴侣、是母亲之前,她首先是“自己”。

  在现实的话语体系里,生育作为女性身体具有的功能,往往被视为女性因此而应当承担的责任。我们看到的不是作为“人”的女性,而仅仅是作为“工具”的女性身体。与此同时,在对“好母亲”的大众描述中,是母亲的奉献、付出、牺牲,是母亲要无条件为孩子让位,而母亲的需要显然被漠视———似乎只有如此,才算足够的母爱。事实上,与其去夸赞“母亲节快乐”,我更愿意去保证每一个女人作为“人”的独立、平等与自由。